果茶

慢慢来,总有一天会写出好故事。

【长得俊】 佳酿


尤长靖此番前来人间,是为寻人。


他在天庭的清异宫当着位仙奴,虽说是奴,可他的主人却待他极好,他日饮琼浆玉露、食山珍海味,本是衣食无忧无欲无求的,不过他那主人平日里虽然极致温柔,却免不了神仙难过美男关,日日去寻那夙坤宫的主人喝酒下棋共剪西窗烛,好不闲情雅致。


小兔子就被每日留在空荡清冷的清异宫里打盹,美食倒是不缺,可无人与之畅聊,心中甚是乏味,久而久之这天上的美食他也吃得不是滋味了,便想着找个机会去人间玩玩。


碰巧有一日长靖看见主人坐在窗边冥想,左手无名指却有节奏似的轻轻抖动,他走近了用手指在空中一弹,发现主人无名指上绑着一根若有若无的银丝线,小兔子疑惑不解:“这是什么?”本来也是随口一问,没想到主人却倏的红了脸,支支吾吾地说:“没,没什么,小孩子不许知道这些。”小兔子突然就怒了,平日里积怨的委屈霎时涌上心头,大声直呼主人的名字:“王子异!你天天跑去别的宫里玩,把我孤零零一只兔子扔在这里,现如今连新鲜玩意儿都不肯与我分享了吗?”



温润如玉的主人哪禁得住他这一吼,急忙捂住小兔子的嘴在他耳边轻言:“这是月老赠予我和坤坤的红线,是姻缘,你还小,等你大了我也会替你求段姻缘的。”



小兔子撇撇嘴,心说我都已经一千六百岁了,早已是个能幻化为人形的成熟神仙了,我也要去找个人陪我解解闷,就不理你这个见色忘义的主人了。



也不知是那月老对他这只小兔子有偏见还是怎的,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,小兔子软磨硬泡了许久,甚至拿出私藏的上好陈酿,月老方才答应给他一点关于有缘人的线索―― 酒贮三世为佳酿,情牵万年为至爱。


小兔子不是太懂那神仙的话,用他那毛茸茸的脑袋思索许久,终于意识到他的有缘人不在天庭,他可没听说哪位神仙万年独守空房,所以有缘人要么是下凡历劫去了,要么就是还未升仙的凡人。在人间也好,小兔子也想下凡品一品这凡间的美味。



趁着中秋节主人又跑去和心上人吟诗作对,小兔子于是偷跑来凡间赏赏这里的良辰美景。


――――――



不过虽说是寻人,可他倒不急,早晨的集市最是热闹,他虽是天上的小兔仙,却偏爱这人间烟火。



他一会儿在这家包子铺转转,一会儿又跑去点心铺买梅香圆子,正当他饶有兴趣地在路边摊研究起镶了孔雀羽的面罩时,离他不远处的酒家却传来争吵声,一位少年被酒家的几个壮丁推搡出来,少年力气不敌他们,气势却不减反增,一边反抗一边冲着里头大喊:“姓钱的,我累死累活你却克扣我三个月的工钱!还有没有王法了!我要去官府告你!”



“你去便是了,这可是王爷名下资产,我倒要看看官府把谁抓起来!”里头的声音不甘示弱,颇有几分戏谑讥讽。



“你们!”少年气愤而语结,攥紧拳头却没再反击,壮丁见状也不再纠缠,嫌弃地摇摇头转身回酒家。



平日在天庭过着自在悠闲日子的尤长靖没见过人脸红脖子粗地掐架,那天上的神仙平日无所事事又来去无踪,大多时辰与故友喝酒闲谈,哪怕出门遇见讨厌的神仙,也必回以虚情假意又不失礼貌的微笑,生怕泄露情绪让人拿去做了笑柄,挚友或宿敌,笑里真真假假,尤长靖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兔仙也都早已司空见惯,却没曾想这人将爱恨情仇都写在脸上,看得他自己都不自觉握紧拳头替那少年愤愤不平。



卖面具的老头见尤长靖被那边的声音吸引去,小声在他耳边八卦道:“这闹剧都连续七天了,这娃娃也是有毅力,不过我看他的工钱怕是要不到了呀。”


“为什么?”


“你不知道吗?这酒家是王爷的资产,官府怎敢得罪王爷的人啊?最多给点儿碎银两把闹事者打发走罢了。”



“这也太过分了吧!”



“唉,这世道就是如此,你是不知道啊,我……”老板话还未尽,尤长靖就已快步走到那少年身后。




“哎,兄弟”,尤长靖伸手拍拍少年的肩膀。



少年转过身来,脸上仍是委屈又愤怒的神情,一脸戒备地看着尤长靖。



尤长靖的笑容在脸上僵住片刻,他没想到这少年生得如此俊美,鬼斧神工般的五官,这容颜,就是在天上也难得有神仙与之媲美。



“你遇到麻烦了吗?我……或许可以帮你。”



“不必了,你帮不了我。”少年看着眼前人,生得眉清目秀,白衣飘飘衣袂胜雪,穿得华贵却又不像是有权势的人家,约莫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子罢了,他只想要讨回公道,并不求人施舍,说罢便转身就走。



尤长靖见他要走,赶忙拉住少年的手臂,说来也怪,就在那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一幅画面,仿佛是天庭某个府邸的院子,院子里有一颗巨大的桂花树,他来不及细看,手就被少年不动声色地甩开,那画面也霎时消失不见了。




“你踩着我的鞋了。”少年黑着脸,弯腰去拍鞋上落的尘土。




“对不起,对不起”,尤长靖正疑惑着他刚才所见的场景,见到少年面有愠色便愧疚地赶紧道歉,“不过我确有法子可以帮你,何不听听再做决定?”




“什么法子?”少年看着眼前人清澈如泉的双眼,忽然没来由地卸了防备。




“你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嘛,我们总得先认识不是?”




“我……我叫林彦俊。”




“林,彦,俊,你这长相如此出众,倒也不负你这‘俊’字。我叫尤长靖,从今天开始,咱们就算是认识啦!”




“好,不过你所言的法子?”




“咱们边走边说吧!我还未进早膳呢,彦俊你知道哪家的包子最好吃吗?我刚才看见个李氏包子铺好像不错……”


……


林彦俊目瞪口呆地看着满桌的小笼包、生煎包、蒸饺、酱饼和正往嘴里塞着肉包子大快朵颐的尤长靖,不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,倒像个无所顾忌的孩童,心下觉得他有几分可爱,勾起嘴角浅浅地笑,“你从未吃过这些吗?”




“我在天……天水镇从未见过这些。”尤长靖被人间各式新奇又美味的食物冲昏了头脑,险些口误暴露自己的身份。





“天水镇?我倒是未曾听说过,想必是个很远的地方吧,可那你为何跋山涉水来到这里呢?”




“我……我来寻人。”




“寻人啊……”




尤长靖看林彦俊若有所思的样子,怕他再问下去难免言多必失,赶忙拿起一个肉包就往林彦俊嘴里塞:“彦俊你尝尝这个吧,好吃极了!”




林彦俊见他不愿多说的样子,也便不再多问,“那你所说的法子是?”




“你若去官府报案,那管事的人是谁?”




“应该是那位新上任的知县大人吧。”





“好,我们就去找他。”




――――――




“那个钱掌柜没说错,知县大人是不敢轻易得罪王爷的,我这钱怕是要不回来了。这世道如此黑暗,又有何公道可言呢。”从官府出来,林彦俊就低着头神色恹恹。




“无妨,明日辰时咱们在那酒家会面,到时我自有办法。”尤长靖却仿佛早有预料似的,安慰地拍拍林彦俊的肩。




林彦俊的情绪从低落转为疑惑,他抬头,正好和尤长靖的笑眼四目相对,微凉的秋风吹动他额前几缕碎发,林彦俊一晃神,脑子里忽然没来由地涌入“眉梢眼角藏秀气,声音笑貌露温柔”这句形容美人的诗,片刻又回神过来,应了句“好”。





“明日你还去找那钱掌柜算账,不过这次你得告诉他你已经报了官,知县大人会亲临酒家查清此事。”




“可是……”




“彦俊,不必多虑,我自有办法。”




――――――


尤长靖头顶乌纱帽身穿七品官服还粘着假胡须出现在酒家时,着实把林彦俊吓了一跳,转而他又反应过来他所言的计策,配合着尤长靖把自己领不着工钱又无家可归的戏码演了个十成十,那钱掌柜也没见过新来的知县,没曾想他竟会无视王爷府的门面,亲自办案,虽心有疑虑也还是拿出银两给了林彦俊。




“长靖你的乌纱帽和官服是从哪儿弄来的?把那钱掌柜吓得一愣一愣的!”




“这个嘛,这是个秘密,既然他把工钱给你了,你快回家去把银子放好。”





“这倒不急,长靖,谢谢你如此仗义助人,我请你去香满楼吃顿午膳吧!你不是说最想吃那里的糖醋排骨么?”





“好啊,不过时辰尚早,咱们可以先……”





“就在那儿!别让他们跑了!”两人身后的街道突然引发一阵躁动,紧接着六七个官兵冲上来把他们俩团团围住。





领头的那个先开了口:“钱掌柜举报说你们俩假冒知县大人骗取了他店里的钱,给我搜!”





“那是我应得的工钱!”





林彦俊怀里的银子被粗暴地抢了过去,领头的把银子翻来覆去地看,指着银子底下刻的字说:“这是王爷的名,这银两是王爷府的资产,是不可能当作工钱发给你流传于市面的,现在人赃并获,给我带走!还有你,居然假冒知县大人,也一并带走!”





“喂你们也太无理了吧!”尤长靖的手被反押在身后,集市上又人多眼杂,便不敢贸然用仙力,只好一边记着大牢的路线一边想逃出去的方法。





――――――




“对不起啊长靖,是我拖累你了。”林彦俊颓然地说道。




“没有啦,是我的法子太傻了,没想到那钱掌柜竟然识破了,还倒打一耙故意给你那种银子,真是可恶。”尤长靖一边替林彦俊不平,一边四处观察着,看着狱卒腰间的钥匙,忽然心生一计。




“我有办法可以逃出去了”




“什么?”





“嘘……不过不是现在,得趁半夜三更那些狱卒昏昏欲睡时动手。”




“长靖……”



“嗯?”





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……没曾想咱们只是萍水相逢你却如此帮我,谢谢你啊长靖。”林彦俊说这话时半分愧疚半分感激地看着尤长靖,尤长靖被他眼中的深情盯得害羞,急忙挪开了眼。





“不必客气,等出去了你别忘了请我吃糖醋排骨便是了。”尤长靖想到昨日闯入脑海里的画面,他的确可窥探人的前世,不过那时,他并没有动用仙力,只怕自己与彦俊不只是萍水相逢而已。难不成他就是那位有缘人?可好歹自己也是个神仙啊,这月老给他安排个什么将相王侯不好,非牵线了个毛头小子,虽说生得一表人才,可那也不能当饭吃呀!此刻还被一同关押在大牢里,小兔子在天上一千六百年,也没受过这等委屈。






“彦俊,你为什么会到那里去跑腿啊?你这年纪风华正茂,应当在家读些诗书,日后考取功名才是。”





“我……母亲早早过世,父亲娶妾再生子后待我冷漠,我早已无书可读了。不过我却对酿酒天赋异禀,便想着赚些工钱自立门户,也好买些酥饼给妹妹吃。”林彦俊说着过往,寥寥几句道尽十几年的不如意,可他面上毫无波澜,仿佛往日的痛苦挣扎失落都不曾扎在他心上,成熟内敛得不像个十几岁的少年。






尤长靖听得心里隐隐生疼,他曾听说过世态炎凉、人间疾苦,以为是讲少部分饱受饥饿清贫、穷困潦倒之人,如今他才懂,疾苦和炎凉是精神上的恶魔,它藏在多数人心里,或达官贵族或市井小民,那个他以为只需考虑学业的少年,经历了亲人逝去、亲情淡泊,如今又被心术不正之人所骗,他竟一时如鲠在喉不知如何宽慰。




……




“你说你会酿酒?”





“我可会酿这方圆百里独一无二的桂花酒呢!当初那钱掌柜就是因为这个才决定留我的,如今他旁敲侧击窃取了我的秘方,也就把我打发走了。”





“桂花酒!你会酿桂花酒?我在天水镇最爱的就是桂花酒了!可惜会酿之人极少,我也只剩最后一坛陈酿了。”




牢房外的两个狱卒拿出一坛酒有说有笑地喝了起来,尤长靖闻着酒香,想起了在天上他最爱的桂花酒,甜醇可口、沁人心脾,他常常独自抱着酒坛子在树下坐着,似等故人归,而他分明又忘了故人的模样,一千六百个年岁,也许从未有过什么故人也未可知,可他心中总是寂寥。





“他们的酒浊,入口涩,等咱们出了这里,我将家里的陈酿拿与你!我酿的桂花酒可是这镇上第一好喝!”说到桂花酒,林彦俊仿佛一下提起了精神,两眼放光,“今后我要酿自己的酒,做自己的酒坊,不要再靠什么钱掌柜了,他虽窃取我的秘方,但只是一知半解,我的桂花酒举世无双,让他后悔去吧!”





“好,一言为定!我相信你!”





那两个狱卒喝得烂醉,此刻正耍着酒疯划着拳,烛火舞动、声音嘈杂,尤长靖根本毫无睡意,他转头一看,却发现林彦俊已蜷在墙角睡着了。也是,他一介凡人,经历了一天的奔波疲乏,大抵身心俱疲吧。林彦俊虽平时冷着脸,可他睡颜却乖巧得很,刀剑般的眉,山峰般的鼻,嘴角不自觉向下撇像是受了委屈一般,尤长靖不自觉看了许久,眼前这个英俊少年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有缘人呢?他想起月老教他的法子,用自己的左手无名指勾住他的无名指,略施仙力,便能看见他们的前世。





――――――





他漫长的一生里,尤长靖见得最多的是一望无垠的荒漠,充斥着血腥与杀戮的战场。那位身披盔甲、手持宝剑,于刀光剑影重重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将军,回过头来满脸擦不净的血污,尤长靖只看见他满眼悲壮,心里发疼。




他未曾想到林彦俊的前世如此荒凉,是被误解后的放逐,是荒漠里的孤寂,是久征沙场的危险,是伤痕累累却无人问津。




他前世是位功成名就戎马一生的将军,却一生未娶妻生子,世人皆传言说林将军曾有深爱之人,可惜过早仙逝,将军便不愿婚娶,忠贞不渝。




林将军素爱桂花酒。纵使豪爽仗义如将军,也不肯将他自己所酿的桂花酒与人共享,常于帐中独饮,似是思念故人。





只是林将军一生跌宕起伏的光景里,没有尤长靖。





尤长靖存有的那点希望还未见到光明,又跌入谷底。




一千六百个年岁里,有一段绵长得可以刻进生命的日子,他不知为何全然遗忘了。他记不起那些日子是璀璨或孤独,记不起是否有人相伴,记不起他何时最爱成了桂花酒,甚至记不起那芬芳馥郁的桂花酒从何而来。还以为那些日子悄然藏在谁的前世里,他不问结果悄悄动了凡心,而希冀又被悉数碾碎。深夜总是寒冷,冷得他如坠冰窟。





尤长靖不死心,还想看林彦俊再上一世的人生,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月老的告诫:你切不可连续念动两次仙力窥探前世,伤人伤己。





林彦俊忽然坐起身,紧接着头却向他肩膀沉沉坠下来,吓得尤长靖立刻把手指松开,侧侧身让他靠得更舒适,然后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晃,没有应答,他轻声唤他名,还是没有应答。





还好,没醒。





尤长靖却思绪混乱,上一世他是位武功高强的大将军,忠心耿耿却被小人谗言陷害,皇帝怕他功高盖主便将他发配致边疆,一辈子与沙场和荒漠为伍,一世的寂寥;这一世他是位不受待见的少年,早先缺失母爱,又受家人排挤,赤诚之心被泼了冷水,今后的路也不知是否坎坷。





他竟不知他原先犯下了何等不能容忍的罪行,在人间历劫的命格如此不堪。





而他竟真的与自己无关吗?月老总说冥冥中自有天意,他原以为姻缘是轻而易举又美好的两情相悦,接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,可是从未有人告诉他,若恋慕上一个与他无缘的少年,该如何以解。



尤长靖侧头看他,心想不论你今后娶了谁家姑娘,请务必幸福美满长命百岁,今日,我定护你周全。




牢房外的狱卒此刻已喝得不省人事,尤长靖略施小计,他们便昏昏沉沉伏桌睡去,再用点仙法取走钥匙,也不是什么难事。




“彦俊,彦俊,醒一醒,我们走吧。”尤长靖晃晃他的肩膀,林彦俊抬手揉揉眼睛,算是醒了,不过面色不大好,此刻尤长靖也顾不得太多,将他扶起来悄悄打开门锁,拉起他便一路狂奔。




借着黑夜的庇护,尤长靖一路暗施仙法,逃出大牢易如反掌。两人逃到空无一人的街上,确认安全之后两人方卸了力气,双手撑着腿大口喘着气。




深夜里万籁俱寂,唯有打更人低沉的“小心烛火”在黑黢黢的夜里回荡。月光将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,像是冥冥中的羁绊。尤长靖抬头,看见一轮满月好似笼着清纱悬在空中,夜里凉风习习吹得他一个激灵,方才想起来今日是中秋节,怪不得那狱卒要喝酒庆祝呢,而他们显然已经错过一场盛大的庆典了。




“彦俊,我送你回家吧。”




“我没有家人可团聚。”林彦俊像是说着早膳的菜品一般随意,又带着一丝期待看着尤长靖,“长靖,陪我过中秋节吧,我拿桂花酒给你喝。”




“好。”尤长靖不知自己是被下了什么蛊,分明已从前世里看见虚妄,再待下去只会越陷越深,却还是忍不住想陪着他久一些,最后是分离也好,至少回忆里还有这一夜的释怀畅饮,这一夜的月白风清。




林彦俊带尤长靖去了他自己的小木屋,他点燃桌上的油灯,屋子里渐渐亮了起来,尤长靖这才看清这屋子的陈设,虽说简陋,只有一桌一床,余下的空间都用来摆放酒坛子,香气却教人安心。满屋子桂花酒的醇香,尤长靖恍惚间以为是自家主人打开了自己珍藏多年的陈酿。




“长靖你随意参观,这桂花酒可坛坛都是我的宝贝。”




尤长靖也曾把那坛陈酿当做自己的宝贝,舍不得开封,久到连他自己都忘了年份。只当它是天上独一无二的桂花酒,却不曾想这人间也有同样的美酒,并不稀有。




大抵人,也是如此。




或许他并不是唯一的佳酿。




林彦俊拿出一坛封口纸上落满灰尘的桂花酒,琥珀色的酒上飘着细碎花瓣,倒入一对浅口瓷碗,说:“长靖你可是第一位来我这儿的客人,我得拿出最好的陈酿来招待你,你尝尝这酒味道如何?”


尤长靖抿了一口,他恍惚间又看到那个坐在树下似是等待故人归的自己,因为怕喝尽最后一坛桂花酒,只有到思念至极时方才倒出一杯来,小口地抿。酒入愁肠,化作相思泪。只是他如何也记不起那故人的脸,只记得蓝襟白袖,清风徐来,满院的桂花香。




他不自觉红了眼,又喝了一大口,“当真是极好的桂花酒,直教我忆起故人。”




林彦俊却盯着碗里的酒若有所思,“桂花酒醇香清甜,又可舒筋活络、滋养肠胃,只是可惜少有人赏识。不过长靖,你是如何结识这桂花酒的呀?”




“是……大概是一位故人吧。”




“那位故人也会酿酒?”




“不……我也记不清了。我甚至记不清是否有这么一位故人,只是府邸留有一坛桂花酒,我一喝便觉心中烦闷。说来荒谬,酒中寄思念,我却不知徒留我思念的那位故人是谁。”




林彦俊手里的酒碗忽然不受控制地摔到地上碎成数块瓷片。



尤长靖被吓了一跳,方才从回忆里清醒过来,“彦俊你没事吧?”




“无妨,许是有些醉了。没想到这酒看似清淡却浓烈得很呢。”




“那我扶你到床上歇息吧。”



“好。”



许是疲累,许是酒太过浓烈,林彦俊的身子软绵绵的,尤长靖废了一番力气才将他扶到床上,林彦俊腿刚碰到床沿,便不受控制地往床上倒,他胳膊揽着尤长靖的后颈,尤长靖还来不及松开,两人便一同倒了下去。脸快倒到林彦俊胸口时尤长靖急忙用手抵住床面,才勉强撑住自己不往下倒。此刻他与林彦俊的距离不过咫尺,尤长靖还未曾如此近地看林彦俊,他胸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,月光透过轻纱柔柔地撒在他脸上,还是那般好看的眉眼,薄唇轻抿,失了戾气、少了决绝,纯洁得像是刚出生的孩子,尤长靖忍不住在他额前留下轻柔的一吻。他额前有些冰冷,尤长靖怕他夜里着凉,替他盖好被子又严严实实地掖好被角才放心。




“我此番来这儿原本是为寻人,可是有缘人没寻着,倒是遇见个让我放心不下的你,天命我无法更改,但能用我的仅有的仙力为你铺些前路。我已偷偷抹去那官兵们的记忆,他们不会再找来了。你且安心酿你的桂花酒,我尝过了,的确是人间第一美味。如今我也该回去了,你定要保重身体,勿念。”尤长靖坐在床边喃喃自语,又留恋般地看了林彦俊几眼,才站起来准备离开。




林彦俊的手忽然从被窝伸出来拉住尤长靖的手,嘴里还喃喃道:“明日我教你酿桂花酒吧,这两日桂花开得正盛,是酿桂花酒的好时节。”



尤长靖一怔,犹豫许久不敢答应,林彦俊的手又忽得失了力气软了下去,尤长靖无奈地摇摇头,只当他是酒后胡言乱语,把他的手又放回被褥里。泪花不知何时模糊了双眼,尤长靖只恨自己是只兔子太易感时落泪,不敢再回看,逃似的走出门去。




他逃得太快,未发现身后那少年也落下两行清泪。



――――――



尤长靖回到天境时,王子异正在宫里急得来回踱步,他自觉有愧,站在院子里轻声唤他:“子异,我回来了。”

王子异急切地跑过去搂住他肩膀,担忧地将他从上至下看了一遍,确认他只是衣服脏了并没有受伤后才放下心来,半分责怪半分忧虑地问:“月老跟我说过你去找他的事了,可你怎么跑去人间了?你不知那人间多险恶吗?”



尤长靖红了眼说不出话。




王子异见他神色异常,没再问下去,便要拉他去沐浴更衣,可尤长靖仿佛定住了似的,他拉不动,便回头看他。



尤长靖带着些哭腔开了口:“子异,你可曾听说过一位会酿桂花酒的神仙?他或许名为……‘林彦俊’么?”




“你……你遇见他的转世了?我竟不知他……他如今过得还好么?”王子异一怔,院外的桂花香飘进院内来,原来又到桂花盛放的季节了。




千年以前,林彦俊还只是个替王母娘娘的寿辰做些糕点、酿些葡萄酒的小神仙。某次寿辰王母娘娘喝了他的陈酿,心情大好,便问他想要什么赏赐,他说不求金银珠宝,只是自己孤身一人,想要只小兔子做伴,王母娘娘应允了。后来他从一群干净雪白的兔子里选了一只还在啃着胡萝卜的胖兔子。




有人颇为不解,问他缘故,他说:“其他兔子都眼含秋波、巴巴地望着我,只有它不落世俗、眼里只有食物没有我,而且,你看它白白胖胖的,好养活。”




小兔子虽白白胖胖,可模样生的可爱,林彦俊每次去找王子异喝酒下棋,总要带上这小兔子,小兔子也爱粘着他,下棋时林彦俊爱一手抱着它一手抚顺它的毛发,眼里是王子异从未见过的温柔神色。




小兔子最爱吃林彦俊做的糕点,一日要吃上四五顿,林彦俊想管着他,却每每看见它眼里的委屈,又心软了,也就放任着它。久而久之小兔子病了,病的时候用爪子轻抚着肚子,还是疼得它一声声哀切地叫唤,林彦俊心疼又心急,煎了药给它吃,它却嫌苦不肯入口。



后来林彦俊打听到桂花酒有暖肠胃之功效,便学着做了桂花酒,香香甜甜的,小兔子果然爱喝。自那以后林彦俊就在桂花开放的时节酿好数坛桂花酒,每隔一日就喂给它喝,小兔子自那以后便爱上了桂花酒。



后来小兔子满了一千岁,是深夜里在林彦俊的床榻上幻化成人形的,次日林彦俊醒来发现身边的小兔子居然变成了一位面容清秀的少年,又惊又喜差点喊出声来,忍不住摸摸他的头发,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,小兔子就在这时醒了,眼前人满眼的爱意简直要将他融化,他开口,软软糯糯的奶音轻声唤他名字:“彦俊”。林彦俊听得心里酥酥麻麻,在他额前落下滚烫的一吻。



后来林彦俊总带着他去王子异宫里晃悠,说他博学多才希望能给小兔子起个好名字。可林彦俊把小兔子宠坏了,他什么都不会做,王子异说,不如就叫“尤长靖”吧,希望他以后能有所长进,能照顾好自己,不受他人欺负。




林彦俊本以为日子就会在与尤长靖相处的琐事中平平淡淡地过去,却哪知突如其来的变故将他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。




那是玉帝的寿辰,瑶池座上瑞气腾腾、仙乐飘飘、一派祥和喜乐。众神仙们饮着美酒谈笑风生,就在某位神仙眉飞色舞地说着洋溢赞美之词之时,瑶池口竟出现一道黑影,再一瞬那黑影已移动到殿内。“是魔君!”不知谁喊了一句,众神仙们大惊失色,正要使出仙术抵御攻击,却发觉身体无力根本使不出任何法力,魔君趁人之危,瑶池殿内血流成河。后来玉帝跟那魔君打斗三百回合,迟来恭贺寿辰的各位小仙也前来助阵,魔君这才败下阵来灰头土脸地溜走。




天庭一役神仙们损失惨重,玉帝更是气得大怒,有神仙发觉杯中酒里有异常,再一查每壶酒都被人做了手脚。林彦俊身为酿酒备酒的小仙,自然难逃其咎,玉帝迁怒于他,众神仙们连大气都不敢出,林彦俊自知清白却百口莫辩,只好领了责罚。




剥去仙骨,轮回三世。




林彦俊回到宫里的时候尤长靖眼巴巴地望着他,这小兔子必定以为自己又去领赏了吧,林彦俊对他笑笑,摊开手,说:“我可没领别的兔子回来哦。去拿坛桂花酒来吧,今日我陪你喝。”



小兔子欢天喜地拿来了桂花酒,和林彦俊并肩坐在那棵巨大的桂花树下,却隐隐觉得林彦俊怪怪的,喝酒时总说些譬如“今后嘴甜些,让王子异教你认字”,“每日少吃些糕点,别再生病了”,“学些本领以后少受人欺负”之类的话,小兔子不明所以,只觉得今日的酒教他愈喝愈倦,抱着酒坛子枕着林彦俊的腿昏昏沉沉睡过去了。



林彦俊想,纵有万分不舍,忘了也总比日复一日的思念好受得多,他轻抚着尤长靖的脸,念动仙力抹去了他关于自己的所有记忆。



这酒当真是太烈了,竟教人流出眼泪来。



王子异说那时林彦俊抱着小兔子交付与他,眼里的温柔换作了悲恸,看得他也心中万分悲切。



“他最爱桂花酒了,但你得管着他别让他多喝。”



“他想读书认字,今后还得你多教教他。”



“今后别在他面前提起我,酒醒之后,他就该忘了我吧。”



“我的尤长靖,今后就拜托你了。”



王子异说到此处,眼里也泛着泪花,说自己平日与他最大的争执,就是该不该忘记与不能再相见之人的往昔。自己总说不该忘,人虽不能见到了但至少还有过往可念及,回忆多么珍贵啊。可林彦俊总说,既然不能再相见,不如斩断情丝,思念之苦犹如断肠,若能遇见更好的人,起码还能痛痛快快爱一场。



尤长靖在桂花树下坐了许久。



他在清异宫住了多久,林彦俊就在人间踽踽独行了多久。


天上一天,人间一年。



怪不得林将军一生未娶妻生子。



都怪那林彦俊,抹去记忆,委屈自己。



可那少年并无过错啊,尤长靖想着,便要去找月老求姻缘。



月老却犯了难,说人和仙是没有结果的,除非……




尤长靖明白他的意思。




但在那之前,他得找王子异告别。



他抱抱红着眼的王子异,心中千万句感激说不出口,只带着哭腔支支吾吾地说:“我竟不知我何德何能遇见林彦俊,遇见你,这一千六百个年岁竟从未吃过苦。”



王子异摸摸他的脑袋,说:“哪儿来什么何德何能,只是因为你就是你,是只白白胖胖惹人疼爱的小兔子啊。”


尤长靖忍着眼泪,说:“其实我在人间也不是一无所获,我学到一句话,叫‘承蒙照顾,后会有期’”。



――――――



数年光景,再来到这镇上,早晨的集市还是一样热闹,不过尤长靖发现点心铺有了新糕点;包子铺生意越发红火,招了新伙计;而街角开了个新酒坊,黑底红字的牌匾上赫然写着――林氏桂花酒。



尤长靖跨过门槛走进去,背对着他清点酒坛子的掌柜转过身来,尤长靖正对上他那双清冷疏离的眸子,那里似乎漾起一丝波澜。



林掌柜先开了口:“请问这位客官想买什么酒?”



“我要一坛最好的桂花酒。”



“好,客官请随我来。”



林彦俊带他进了间屋子,屋内的陈设和当初那个小木屋一模一样,林彦俊刚合上门,就急切地从背后抱住他。


“你终于回来了,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呢。”林彦俊的气息吐在他耳后酥酥痒痒,尤长靖自知理亏,只好哄他:“是,我回来了,以后不会再离开了。”转而又恨他做了凡人忘了那些过往,分明他才是受委屈的那一方。



“我还以为你要让我像前世一样,做个孤苦伶仃的大将军呢。”



“什么?你……”



“那月老没告诉你,看人前世要确保那人睡熟吗?傻兔子,好歹我也曾是仙人之躯,如今可什么都记起来了。”




“什么?你都记起来了?”尤长靖挣开林彦俊的双臂,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,“那你倒是说说当初凭什么擅作主张把我的记忆都抹去了?我总梦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怎么也记不起来,这些莫名其妙的思念和悲痛你可曾体会过?”




“我错了,我以后再也不会了。”林彦俊轻轻地抱住他,轻抚他的背脊,心疼地问道:“只是你竟然剥去仙骨,当初只是腹痛便要死要活,那剥仙骨的痛你怎能忍受得了啊?”




“无事,子异给我一颗仙丹说吃了以后能免去疼痛,果然那时疼痛减轻许多,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?”




“子异,他近来如何啊?我还未有机会感谢他对你的照顾呢。”



“他很好,不许我多喝桂花酒,教会我许多字,还日日去寻那心上人呢。”



“那便好,我也在日日寻我的心上人呢。”



尤长靖斜睨他一眼,道:“你寻什么心上人啊?”



林彦俊笑着搂他更紧:“这不是寻到了吗?”



林彦俊闭着眼偎在他肩上,许久都不曾松手。



“明日我教你酿桂花酒吧。”



“好”

――――――



“小心些,别烫着手了。”



“错了错了,凉水先浇中间的米。”



“你看,先泡米,清水入缸,四时为宜;再蒸米,蒸至八成熟;凉透以后是拌苏,撒上曲面拌均匀……最后,酒中放入冰糖,撒上新鲜桂花,加热烧熟即可。”尤长靖听着林彦俊的话,认真地烧着柴火煮米,鼻子沾上炉灰而不自知。



林彦俊抬手抹去他鼻子上的灰,调笑道:“我的小兔子学乖了,当初让你学写自己的名字你也没那么认真。”



尤长靖斜睨他一眼,他却笑意更甚。



“尤长靖,这是你酿的第一坛酒,要么你给它起个名字吧?”



“起名字?我不会……你帮我起吧!”



“依我看,要不就叫‘佳酿’吧。”




“佳酿?是美酒的意思吗?”




“是不是美酒还未可知,不过于我而言,是家酿。”



――End―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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